伴随着中华文明发展了几千年的中医药学,在西医药巨大的覆盖面下,逐渐“隐身”于世。如今有多少青年人对于中医的认识都只限于古装剧里亦真亦假的演绎?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老中医》的编剧高满堂为创作该剧,读了 30 多本中医相关的书籍,发现中医蕴含了哲学、历史、天文、地理和书法等等学问,可谓无所不包。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读懂了中医,就会活得很平静,很自由,包括境界和情怀都会自然地打开。他的切身感受或许正印证了那句话,“中医药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 2018 年 4 月,笔者有幸采访了中国中兽医名家王清兰。短短几个小时的对话,让笔者这个对中医的了解只停留在影视剧中的印象的人,深感中医的博大精深,也正因为如此,这篇文章迟迟未能落笔。这件事情一直压在心头,即便一年过去了,如今虽能成文,却依然深感歉疚,并不能道出几分大义。 西医入门,中医入道 王清兰,曾任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副院长、代院长,中兽医学教授,临床兽医学专业中西结合博士研究生导师等职。曾先后应邀赴日、美、德、意、韩、巴西和澳大利亚等国讲授、表演中国传统兽医学及针灸、针麻技术;在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届世界兽医学大会上作专题报告;开办国际兽医针灸、针麻技术培训班和接待来访外国专家学者 1000 余人。1997 年被选入香港《世界名人录》、英国 1998 年《世界名人录》和《20 世纪杰出专家人才录》等。2013 年当选为世界中兽医协会首任主席。 现年 84 岁的王清兰是中国中兽医学界的老中兽医,现实中的他朴素谦和,操着亲切的河南口音,一如邻家的老爷爷。王清兰的家乡是河南省舞阳县,说起为何会选择中兽医作为职业,王清兰回忆到,“那时是听父亲的话,跟党走,要么学师范,要么学医。因为农民的家畜死了,日子会很难过,所以就让学兽医。” 1958 年,22 岁的王清兰考入了北京农业大学,他当时学的是现代兽医,也就是西兽医。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开设中兽医课程,王清兰一进大学就先学解剖学,学物理、化学,包括普通化学、有机化学、分析化学等这些基础课。王清兰说,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全国高等院校中,兽医专业学的几乎全是现代兽医。但幸运的是,就在王清兰入学的前一年,周恩来总理发出了加强民间兽医工作的指示。于是北京农业大学在兽医学专业中首次增设了中兽医学方向,学校还要求学习现代兽医学的学生,也要了解中兽医的知识。等王清兰读到了大学高年级的时候,国家又有了调整,规定西兽医专业的学生也要学中兽医学科。中医跟中兽医出于同源,中医中的针灸、经络、穴位、疾病,以及如何诊断,望、闻、问、切等中兽医都要学习。当时学校规定学生要接受九十来个学时的中兽医课程学习。 一段时间的中兽医课程学习让王清兰对中兽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70年,中国农业大学又将中兽医学从兽医专业分离出来,设置为独立专业。毕业后一直留校任教的王清兰,此时干脆直接申请改学中兽医。王清兰深知“真正的医道在民间”,要学好中兽医,必须要经过大量的实践。后来,经世界著名中兽医学家于船教授亲自引荐,王清兰得以跟随全国著名中兽医世家山西忻州韩亨庆老先生,学习了一年的中兽医。随着对中兽医越来越感兴趣,王清兰后来又向中兽医专家张占元、邢永增和王义成等学习。 从疑难病症中领悟中医奥妙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头骡子,眼睛看不见,就卧倒,打也打不起,抬也抬不起,肚子胀胀的,直肠检查什么也没有摸到,也没有什么结症,什么都没有。肾脏也都挺好,也不撒尿。当时院长也在,几个值班的年轻大夫,老大夫都有,谁都弄不明白,我更看不明白。”找不到病因就无法治疗,眼看着骡子越来越不好,情急之下只好让王清兰去请当地的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中兽医。在路上,王清兰就跟他说了这个病的情况。一进大门,老中医就围着骡子转着看了一下,也没动手,就说了一句,“是衰竭症。”老中医只这么一提,在场的几个院长全都明白了,“开春必然要耕地,人还吃不饱呢,牲口怎么能够吃好呢?太劳苦了,所以就卧下了,当然眼就看不见了。”这件事让王清兰一下子领悟到了中兽医的奥妙,“中兽医看病,要将四时气候、环境等这些人文科学都想到,判断各种因素与这个疾病之间的关系,它是这样一个整体的科学来判断诊治疾病的。” 从宏观的角度看待病情,而不是拘泥于病体的表象,这是王清兰悟出的道理。“开了窍”的王清兰学起中兽医来就顺利多了,他的医术更是突飞猛进。兽医院一个值夜班的老先生,有一天下午接收了一匹将近两岁的马驹。马驹的肠子已经结过一次,拉稀、肠炎,第二次结肠阻塞,不能再用泻药,因为马驹再拉稀就有可能会死掉。现场的人都束手无策,王清兰到了以后只给马开了一副补气理气的药方。大家都很怀疑,情况危急,这样的药方怎能管用?药灌进去,同时伴随输液,并打止痛针,第二天早上,马便能站起来了。直到这时王清兰才向值班的大夫揭开了谜底,“补气,通常是它大病一场。结症嘛,好汉经不起三泡拉,它拉了那么多天了,为什么肠又结住了呢?就是它身体无力了,肠子也无力动了,没力推动肠管的东西往下走,才聚成了一个结,又成了二次结。那你就必须得提高它的整体的能力,所以中医就叫补气嘛。” 在之后的行医道路上,无论是针灸还是用药,王清兰对中兽医所蕴含的东方智慧,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它就四个字,诊断病情就得望、闻、问、切。看病得首辨阴阳,你属于阴症还是属于阳症。你是热病,属于阳症,那我当然用寒药,用凉药了,清热解毒,反过来也是一样。” 有一年春天赶上马流感,成批的马、骡子全都感冒、流鼻涕、发高烧,大概持续了十来天的时间。“开始我们不知道,开始我们想灌点药就可以了,后来发现是流感来了。”马流感本身并不可怕,但是很容易引起其他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因此,上级对兽医院发出了“第一要治,第二要快”的指示。用什么方法既有效又迅速呢?“给马放血比什么都好,简单、有效、快速。要根据马的体质,根据它发烧,体壮的情况,还要考虑到生产队的草料是不是丰富。再加上季节,这个时候我们就根据病情,有时候放点儿胸膛血,有时候耳尖儿上点一下就行了。那些马的体质都挺好的,流感来了,放血针,放一次就行了。中兽医有一句话,‘惜血如惜金,弃血如弃泥’,意思是,不病的时候,血液如金一样宝贵,有病的时候放血,就跟扔掉泥土一样毫不吝惜。古书上写得非常清楚。” 寻找动物经络任重道远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现场观摩过中医为病人进行针刺麻醉后,病人在清醒的状态下安然接受手术治疗。神奇的针刺麻醉技术通过西方媒体的大肆报道,燃起了全世界人们对于中医学的强烈好奇心。从那之后,王清兰每年都会接待很多外国的兽医同行,并现场演练针刺麻醉,针灸治疗。几乎每星期都有两到三批来自各个国家的兽医和学者,以日本最多,其他还有东南亚、澳大利亚、加拿大、欧洲和美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国际间交流的增多,中兽医的传统疗法越来越多地和现代科技相结合。一天,于船教授找到王清兰,邀请他一起研制用激光照射穴位的方法治疗腹泻症。这种方法与针灸中的针刺疗法异曲同工,而操作更为快捷简便。王清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要照在哪些穴位上,才能有效防治腹泻症呢?王清兰调动了自己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激光照的就是后海穴,古书上也说了,后海穴是治疗消化系统病很好的穴位,后来我们发现针刺麻醉基本上都要用这个穴位,全身治疗都挺好。免疫也是全身性反应,我很自然就会想到这。”果然他们发现,在这个地方做激光照射,不仅效果很好,而且操作简便利于推广。后来广大的中兽医针灸工作者,都知道了后海穴这个穴位重要。 为了在国际上更好地传播中兽医,1988 年,王清兰主持举办了第一期中兽医国际培训班,学生都是来自各国的职业兽医。因为西医思维根深蒂固,这些学生学起中兽医来格外吃力。八十年代末,美国国际兽医针灸研究会召开年会,王清兰作为唯一的中国代表,成为年会的主宾。在学术交流会的现场,一位美国兽医提出的疑问引起了王清兰的注意——咱们人体都有经络,那动物有没有经络呢?当时还没有对于动物经络的研究,一开始王清兰并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就回答道:“从理论上来说,从人类发展史和生物的形成来说,应该有经络。”后来证明,不仅动物有经络,就连苹果、香蕉都有经络。 古代兽医著作上说,“人之与兽,虽赋形秉性不同,然资产于阴阳未有异也。”普通动物和人一样,也有经络,然而动物的经络线,究竟是如何分布的却没有人知道。王清兰解释道,“人医对人的经络走向很清楚,因为人会说话,扎完针会得气,得气以后,经络之气向哪儿走他都给你讲。讲出来,指出来,你就可以画出这个经络线来,体表经络线也可以画出来。而动物不会说话,所以一直到现在所有的古书上都没有出现过对动物经络的记载,只有穴位。” 中医界有句俗语,“离穴不离经”,意思是,针灸的时候穴位偏了没关系,只要扎在经络线上同样有效果。王清兰意识到,如果人们可以知道动物的经络线,那么治疗效果就会不言而喻。“现在兽医针灸就没法用给人医治的那一套,即将针灸经络治疗的理论方法用在动物疾病的治疗上。你只有把穴和经都定上了,有科学根据地挂上钩了,那下面才能开始按照人医的针灸学的基本原理再引过来。” 从美国回来后,王清兰找到了于船,决心一同探索经络线的秘密。但是用什么方法来寻找神秘的经络线呢?这时,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的一项研究成果成了他们的突破口。这项研究成果的结论是当探测电极触及人体的经络线时,电阻会突然下降,由此绘出的经络线正好与中医的经络线一致。于是王清兰遵循这套理论开始了寻找动物经络线的途径。他们把驴的毛踢掉,然后测它的体表经络线,找低阻经络线,然后引用人的资料,对中兽医学进行分析,从而找到马属动物体表低阻经络线。 经过三年的研究,于船和王清兰领导的马属动物体表低阻经络线在中兽医学界被称为划时代的发现。“这仅仅是漫长道路的第一步。”王清兰说,他对动物经络线的研究只是抛砖引玉,这条路还要靠后辈同仁继续完成。“第一,仅仅是做到从无到有;第二,还只能是个尝试;第三,还远远没有做完做全。一条经络也没做完,做了几条,但每一条都是做一部分,更不要说十二条经络全部都做。那都是后人的事了。做全的话,做完的话还远着呢。” 向世界展示中兽医的针灸治疗法 1989年,王清兰应日本麻布大学繁殖学专家原茂雄的邀请,在 45 天内几乎走遍全日本,巡讲和表演中国传统兽医针灸、针麻技术。两年后,应在巴西召开的第 24 届世界兽医联合会大会主席美勒教授的特别邀请,王清兰向与会的兽医专家们专题主讲中兽医理论及经络针灸技术研究成就。会后又向其国际针灸培训班的同学演示了赛马针剌麻醉术,和治疗赛马慢性屈腱炎奇特有效的传统软烧术等。 1993年埃森世界马术万国博览会在德国举行,主办方特地请了王清兰为观众展示如何给马做针灸治疗,包括拔火罐、火针、水针、电针、针刺治疗、白针。 在那儿的一个多星期里,王清兰每天通过演示,为现场众多观众介绍了中国兽医传统的针灸手法,也让西方观众了解到了兽医针灸术在中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而更让观众大开眼界的是,王清兰在不借助任何药物的情况下,仅用几根银针就可以给马实施麻醉,进行手术。 据王清兰介绍,所谓的针刺麻醉,就是用针刺穴位的手段,在患者清醒的状态下,给患者进行外科手术的一种麻醉方法。在医疗实践中,医生们逐渐发现,在这种清醒的状态下手术,除了可以跟病人交换意见,还能带来另一个好处——在针刺麻醉作用下,人体具备的自我调整能力同样会出现在其他动物身上。“比如,马结症要做手术的话,心跳每分钟75-80次以下,我可以做手术,心跳75次以上至80次了,我就不接这个手术了。所有的麻醉药都是开始会让心跳加快的,心跳太快,心脏就会受不了。我就形成这样一个规矩了,马交给我之后,上手术台之前,我要听听马匹的心音,看心跳次数怎么样。不行,我就不能做,做了马就死在手术台上了,我还没有动刀呢,它就死了。针刺麻醉是在马匹清醒状态下,给它的一种良性的,它自己能够调整的刺激。原来不知道,在大量手术当中发现,马的心跳 80 次、90 次了,上手术台还能做下来。” 王清兰说,针刺麻醉在针灸医学中只是沧海一粟,兽医针灸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200多年前。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兽医学著作中,就有用针灸为马疗病的记载。“说起针灸的神奇功效,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有时手法甚至简单到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如今,老人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更多的人关注和支持这门古老的医学,也希望有更多的青年能够肩负起中兽医的未来。 王清兰学用中医、中兽医的粗浅感悟: 1、中医治病证,在于治命救人,人命维系根本在于自己救自己。 2、古人云:“中医治病,先治吃。”因为胃气是气血之源泉。 3、卫气在表,肺主气,主皮毛,全赖卫气护卫。皮肤是机体第一大免疫系统,号称“第一国防军”。 4、医生在临床上,应以“黑猫白猫”为原则,该中医就中医,该西医就西医,该中西结合就结合。 5、临床上,不只是用中药或针灸。中医自古以来提倡“针不离药,药不离针”。往往针与灸并用,针药与推拿按摩、养生、食疗、护理合参。 6、“因人(畜)、因时、因地制宜”,春夏秋冬感冒用药是不一样的,严格来讲,一人一方,一人一时一方,也不为过。 7、针灸的诀窍在手法,中药的秘密在用量。你们看《元亨疗马集》上,处方中药有用量吗! 8、针灸体表有反应,就会生效应,效应的优或劣,关键在刺激量。 9、学问越深越“简约”。中医就是“阴阳”与“阴阳互根”,中药就是“四气五味”与“归经”。 10、自古以来,中医、中兽医是一家,同源同根,形影如一。当今我们应该向中医界学习,借鉴! 11、中兽医师天天应该做好三件事:坐稳诊椅、精制作坊、写好病案。其他都可有可无。 12、中医、中兽医是实践医学,悟性至上,不投师门,很难入门,往往终生是个门外汉,充其量仅仅是个“西医诊病,中药堆方”人。 文/吴曼 图/由李勇钢收集整理 注:本文资料除了来自作者的采访,还来自记录片《针尖上的动物医学——王清兰》,以及著作《中兽医学》和公众号“中西汇通”中的部分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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